回族文士詩歌分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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蔣湘南現存三百首詩歌，包括讀書感懷、日常生活、行旅紀游、詠史懷古、贈友懷人、題詩題畫、傳道授業及河工鹽政等題材，其中行旅紀游詩占絕大部分。不管是觸景生情、即目直尋，還是意在筆先，托物言志，都呈現出奇崛峭勁、拗折不平的特征。神情兀傲、氣象崢嶸為其傳神寫照。“蕭蕭風雨暗書窗，斫地高歌影不雙”。雨打書窗，獨自彷徨的書齋生活，對于落寞鄉居或寄人籬下的蔣湘南來說，無疑意味深長。其《讀書》曰“：浮志維利名，靈源濬經策。轉此徑寸珠，照活千秋魄。生龍怒天風，咽鳳翔地脈。掩卷聆古音，都如遠行客。客去精光蟠，渴虹燭霄白。蠹魚夜窺人，一笑斂仙格。”該詩顯然受到李賀《秋來》的影響，構思奇崛，想象奇特。全詩押險韻奇韻“，策、魄、脈、客、白、格”都為入聲字，短促高亢，峭拔挺立，詩人情感激烈、兀傲奇崛的形象躍然紙上。“束發薰詩書，智慧厲揚刃”、“價增李膺門，光襲韓愈斗”的他，卻三十多歲才中舉，進士考試屢戰屢敗，讓寡居的母親和從小就盡心培養他讀書的叔叔的期望屢屢落空，讓自己的豪情壯志成為泡影，這又怎么能不悲憤？怎么能不兀傲？詩歌又怎么能不奇崛拗折？蔣湘南的贈答送別詩同樣險怪奇崛，如《寄王三》是首贈答詩，主要點評好友王濟宏詩歌特征，有云：夢讀君詩歡，醒讀君詩恐。劍心縷腥血，一噴萬珠涌。散為黃金霞，繞輪御羲捧。雌龍不敢吞，烏影立而竦。以此造戛戛，愈令懷洶洶。津液逮渴魂，心繭抽活蛹。相思積三秋，快意撥煩冗。愿陳野人愚，學賈仁者勇。交君十年前，同洩詩壇踵。鼓敲騏驎皮，毛捽鳳皇氄。君筆擅奇艷，溫李一燈擁。我才較跋扈，欲步韓門甬。各懷今古愁，刀破江河壅。“我才較跋扈，欲步韓門甬”，明確地道出了蔣湘南飛揚跋扈的才華和追蹤韓愈的愿望。《喜晤李同年（于潢）賦贈五十四韻》中意象之神奇、句式之自由，詞語之陌生，也打破了讀者的期待視野和習慣性的審美感覺，營造了一種光怪陸離的意境。抒懷言志詩歌則不僅明確以韓孟詩歌為例，而且刻意模仿韓孟詩派“橫空盤硬語，妥帖力排奡”之風。《秋懷》七首有曰“：昌黎詠《秋懷》，桐葉摧瑯玕。東野詠《秋懷》，峭風梳骨寒。況我支病骨，瘦過秋日山。秋聲一夜來，滿聽生凄酸。束發陶詩書，立志青云端。日月錯輪軌，圣賢愬心肝。仙字不堪煮，死蟫吐金丹。拔劍矗明月，雞聲清以乾。窮愁纖心梭，蟋蟀爾何嘆。“”桐葉摧瑯玕”、“峭風梳骨寒”為韓孟奇崛詩風代表性名句，蔣湘南拈出這兩句，可見其接受程度。張際亮《與徐廉峰太史書》云：“竹君學士欲自溯源于昌黎，然徒以奇字險韻為工，則所謂工者亦何與于溫柔敦厚之教邪？況昌黎之詩，其佳在氣奇而骨重，學遂而理粹。不于此求之，而欲橫空盤硬語，何可得邪。”①對當時只知效法韓愈的奇字險韻而缺乏韓愈氣骨、學理的現象加以批評。這也顯示了韓愈詩歌不易學，不僅需要豪放氣概和狂放情懷，還要淵深厚重的學理修養。而蔣湘南豪放甚至有些狂傲的性格，奔放不拘的才情，淵博精深的學問，加上對韓愈詩文發自內心的認同和深刻了解，使得他不僅活學韓愈，還吸收李賀、李白、李商隱及杜甫詩歌中契合自己性格、才情的特征，博采眾長，自成一家。蔣湘南題詩題畫詩同樣注重錘煉字句，潛心聲韻，究心章法，風格雄奇。《題李同年〈方雅堂集〉倒用前韻》說自己“詩尤好大言，不自慚謷謷”，《洞庭泊月圖為洪三題》為題畫詩。對著畫中的洞庭明月，詩人想象瑰怪，氣勢豪縱，情緒高昂“：氣蒸波撼何有哉，蘭芷千年怨騷鬼。君來艤榜哦蒼蠅。湘飛罷鼓蟾妄驚。手擲銀輸碾金浪，青天碎作琉璃聲。豪竹忽裂芙蓉京，君山霧結猶輕冰。龍女散發凌波聽，窈窕二八峨眉青。知君前身是柳毅，淚斑涸碧肝腸崩。可惜此時我猶未與君把臂，一棹低昂蘭與桂。”結尾更是情感洋溢，句式參差，在長歌當哭中悲嘆自己壯志難酬，功名難以實現：“吁嗟乎！洞庭風月固足開歡顏，摘艷屈宋心則酸。我有胸中大事未經報天子，五岳五湖之愿今且刪。車如雞棲馬如狗，何時從而巢南山。”既像李白詩歌一樣情感噴發，又像韓愈詩歌那樣奇峭冷峻，盡管沒有將兩者融合無間，但仍可見蔣湘南狂放性格和悲慘心境。《明太祖親封鐵冠道人所授圖》則以思想的新奇、獨特而被時人稱頌，有云：“我謂陰陽乃小數，雜家曾志班孟堅。羲經十言教消息，盛衰豈有人操權。運會下趨巧機泄，始矜私智窺先天。唐虞不為子孫計，夏商末世終殲旃。周家歷數過其卜，寶龜無憑宜棄捐。孔子修經亦修緯，坤鑿度亡存者乾。金雞玉羊本爻象，是緯非讖須討研。”對讖緯說作了無情的批評。晚清譚獻批評眼光非常挑剔，對清代作家多否定之語，但對蔣湘南肯定有加。其《復堂日記》云“：李萼華純齋寄固始蔣子瀟詩文集來，淵茂碻實，經生之言。盤拏倔強，河洛間人物自異。”“蔣子瀟詩門庭近韓而字句言矞麗，頗有出于長吉者。”①淵茂確實、盤曲倔強，詩歌主要學習韓愈而字句兼采李賀之瑰麗，較為準確地概括了蔣湘南詩歌的主要特征。

蔣湘南多次出游，求取功名或為人幕僚，嘗自言“北入京師，東走吳會，西抵秦關”（《蕉窗詩草序》）；又性喜考察山川地理，河漕水利，如閻彤恩所云“所到之處，考其山川沿革，風土人情，驗之于事而證之于經”（《〈七經樓文鈔〉序》），這導致其行旅紀游詩，多以所歷地方為題，或描繪沿途景物，或抒發情緒懷抱。析而言之，為各地景物山水寫生或詩人心情的流貫呈現；合而言之，為一組生動活潑的游記散文或個人行旅筆記。山左之行是蔣湘南1826年入京朝考，不第歸里后，遠行外省的一次壯游。此時的蔣湘南盡管折戟蟾宮，但是遇到知音賞識，心情還是較為愉悅。王濟宏《〈七經樓文鈔〉序》云“：迨巢松（吳慈鶴）侍讀移學使者節，督學山左。子瀟南歸，謁見于濟南，留勷校事。幕中如李福、褚應椿輩，皆吳下宿舊。子瀟與泛大明湖、酌珍珠、趵突泉，登泰岳，歷訪秦丞相李斯所篆殘碑，陟日觀峰觀日出處。遨游任城，與洪幼褱飲太白酒樓，作長歌自負，旁若無人。”狂放的性格，加上愉快的心情，還有山東獨特的泉水景觀，讓這次壯游詩篇既不脫離奇險奧峭，又不失流暢明快。《過杜康、天鏡二泉至五龍潭遂憩潭溪精舍觀七十三泉》為濟南觀泉之作：濟南多名泉，趵突領其總。天鏡與杜康，亦鼓急流勇。出坎箭離弦，噴波底脫桶。城根撼欲搖，地膚裂難壅。汩汩達陰潭，老龍舞驕龍。鐘啞古鯨死，鼓跳惰鼉恐。七十二泉外，忽詫繭抽蛹。橫同瘦蟹爬，團效跛鱉踴。諦觀意始疑，手探神愈悚。毋乃蠵靈掀，定有鰲子捧。我聞此澄潭，樓閣千年聳。乖龍獨何心，一夕奪而擁。愧未攜角飯，朅來餌沉塚。野語資荒唐，英雄本懵懂。掃墻讀殘碑，古懷一時動。泉聲解媚人，對我亂珠涌。詞語、意境完全不同于常見的寫景紀游詩，初讀覺得生硬拗口，雖有較多的對偶句，但散句引領全詩，暢通文氣，加上故意拗折字詞、逼仄聲韻，不僅將濟南泉水寫得峭拔怪異，而且自己狂放不羈的性格也展露無遺。全詩描寫極盡光怪陸離、想象夸張之能事，但并不晦澀深僻，而是以氣行文，以意為主，整體上意思明白曉暢。程金鳳《乙亥雜詩書后》云“：天下震矜定庵之詩，徒以其行間璀璨，吐屬瑰麗。夫人讀萬卷書供驅使，璀璨瑰麗何待言？要之有形者也。若其聲情沉烈，悱惻遒上，如萬玉哀鳴，世鮮知之。抑人抱不世之才、不世之奇情，及其為詩，情赴乎辭，而聲自異，要亦可言者也。”①分析龔自珍詩歌瑰麗雄奇的原因入木三分，拿來概括蔣湘南詩歌風貌及原因也非常合適。游濟南龍洞山，蔣湘南寫下《龍洞》和《佛峪》，融匯相關的歷史典故，博學為文，關切現實，尚奇求新，以文為詩，怪景、宏論和豪情相結合。如《龍洞》之“高捧巨靈掌，殘劈周處刀。諸佛誰咒毒，壞壁鐫周遭。谷神媾嬰姹，老儋同一胞。子孫蠕巖臟，萬古屯腥臊”；《佛峪》之“琳宇涌彈指，華嚴縮盈寸。花開齋鴿游，經歇古龍恨。貪狼蓄人性，聽偈晨不遯。石蒸泉乳香，雨釀洞云潤”，等等。徐世昌《晚晴簃詩匯•詩話》所云“子瀟詩氣奇語壯，骨采飛騰，頗近洪北江”②。“氣奇語壯，骨采飛騰”，正是蔣湘南詩歌乍讀似難，越讀越有滋味的原因。陜西是蔣湘南生命中的重要驛站，他至少有三次踏入，晚年更在陜西講學多年。多次陜西之行，使得他對從家鄉去西安的路線十分熟悉，曾云“：自余鄉之西安有南北二路。由固始縣北渡淮道潁陳，西北至大梁，然后西行，歷河南府陜州以入潼關者，北路也。由光州西渡淮，至汝陽折而北，又至郾城轉西，歷郟汝抵陜州東之觀音堂，與北路合，所謂南路也。南路一千八百余里，北路二千一百余里。故行者往往由南。道光八年（1828），余初入陜，由南路。十七年（1837），由大梁之魯山，復由魯山轉汝州，以入陜，亦南路。南路渡伊洛上流，循嵩高之陽，有長坂，無險阻，流覽靡孑遺矣。今茲之行，特取北路。維時惠風謝寒，凍渚澌籟，鶯囀雖澀，柳眠已醒。陟魏降深，古懷斯蕩。卷遙拓邇，逸興不膠，每日所獲，挑燈志之。”③①從《春暉閣詩選》來看，這幾次陜西之行，經過且寫下詩篇的地方有：河南光州、息縣、汝州、宜陽、白阜鎮、硤石、崤函、函谷關；陜西潼關、馮翊、鴻門、秦始皇陵、華清宮、灞橋、長安、咸陽、焚書坑儒處、馬嵬、班固故里、馬融石室、蘇武墓、馬援墓、五丈原、鳳翔試院、金鎖關、延安、綏德、無定河、扶蘇墓、榆塞等地。蔣湘南以他的豪情之筆調，牢騷之心態，奔放之情感，寫下了或寫景圖貌、或吊古傷今、或詠史抒懷、或傾吐壯志的詩篇。整體上來說，這些詩沒有其他詩歌那樣生硬奇峭，更顯流麗通暢。幾次西行，蔣湘南強化了對所歷之地的描寫、思考和感悟，譜寫了一曲動人之歌———失意憂傷而又豪情萬丈的漂泊者之歌。漂泊的人趕路，早行時仰望星空，曙光時聆聽雞聲，乃是古人常有之境，常見之主題，然常見而光景常新。蔣湘南的早行悲歌，在茫茫詩海中仍然閃耀著光芒。“喚客雄雞響漸停，曉風吹淡兩三星。山含夜氣濛濛白，柳怯春寒冉冉青。此日輪蹄增感慨，半生琴劍太飄零。故人得意長安道，看遍新花倒酒瓶。”在夜氣濛濛的春天早上，詩人坐馬車前行在山道中，想起半生飄零，感慨不已；遙想前路，故人得意長安，自己或許也會“春風得意馬蹄疾，一日看盡長安花”吧。過宜陽同樣是早行：“欲白天忽黝，月斜大星顯。荒雞曳村飛，側嶺引車轉。下山復上山，鐸語零星喘。蹄鏗知罅深，谷豁訝磴淺。客子醒而喟，積勞筋骨軟。北馬南船中，連歲蠶裹繭。西來古胸宕，奇氣橫一卷。……”用通俗樸實而又靈活生動的筆調描繪了宜陽山中早行的情景：黑白交加、月斜星顯、荒雞村飛、側嶺車轉，明白如話；而鐸語零喘、蹄知罅深，則生動活潑。接下轉入個人感喟，北馬南船一句，無限辛酸包蘊其中。夜行當戒，然饑驅難忍，不得不早行。從“奇氣橫一卷”一句可知蔣湘南對自己詩文的“奇崛”特征有明確認識。旅途艱難和景色奇異是蔣湘南行旅詩最突出的色調。如《汝州道中》“汝州西去難疲騾，磕磕硠硠上下坡。塵夢簸顛醒意少，鐵輪鏜鎝怒聲多”，《硤石》更是光怪陸離之景和壯游狂吟之情融合“：半步澗傾海，廿里鐵鑄坎。突稜馬蹄驚，黝凹輿夫喊。雷硠輕一鏗，坤軸搖萬撼。想當胚胎初，元黃幾磨氈。其上天爐訇，其下火輪閃。頑根剝云膚，巉骨爛星點。萬古渾渾容，日月不能貶。壯游獲此奇，狂吟內先慊。疾叱王尊馭，抖擻子龍膽。”此外，《崤函》、《函谷道中》等也以怪奇之筆寫了蔣湘南在河南旅途所見的奇險風景。陜西山水優美，歷史悠久，文化璀璨，名勝古跡繁多，蔣湘南身臨其境，詩興大發，寫下了系列行旅紀游詩，同樣風格奇崛峭拔，同樣充溢著狂吟豪情，同樣喜歡用自由散行的古體詩樣式，如《金鎖關道中》“：萬山裹一溪，細徑蟠山縫。疲騾學蟻緣，云氣壓人重。陰崖龍蠕蠶，豁竇天縮甕。骨剝太古灰，乳流千尺貢。藥味肥千花，熏風釀而凍。澗冰入夏深，峰田上天種。……我生抱壯懷，到處山靈頌。過茲本怱怱，豪情時一縱。一麥根已鋤，秋禾弱難弄。出云不成霖，雖奇恐無用。”除了多用古體詩形式外，蔣湘南也用近體詩來紀游述懷，寫景狀物，風格和古體詩歌差異較大。如《延安》四首組詩之一：萬重山抱古延州，延水隨山繞郭流。風大角聲搖古戍，云荒麥氣入高秋。蘆關半壁天低塞，砧杵千家客倚樓。聽說將軍曾射虎，幾回攬鏡問封侯。對延安的地形地貌、風土人情、自然風景和歷史掌故等作了工整細致的描寫或說明，氣勢豪邁，氣韻沉雄，結構精煉，造句清新，和杜甫七律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。和古體詩的拗折峭拔相比，這里煉字工整而不生硬，造句流麗而不晦澀，體現了蔣湘南近體詩歌多平和淡泊，超脫自然的特點。正如晚清崔旭所評蔣湘南：“學博才優，古體拉雜繁會，跌宕不群。近體亦超脫。”①《米脂曉發》則描寫了米脂美麗景色，抒發作客他鄉，思念家鄉的淡淡愁思“：山城露氣浩無涯，八月鋒車似泛槎。白裹柳煙秋日絮，紅開蕎麥戰場花。新詩和夢搖清角，疲馬臨河怯怒沙。忽看淮南風景在，稻香深處更思家。”《榆塞秋興》八首更是體現了蔣湘南近體詩歌氣韻沉雄、境界宏闊的特征，如其一“：一出長城氣象雄，壯游不是為從戎。山河恨落華夷界，文物培經戰伐中。飲馬稻香紅硤月，攫人雕擊黑山風。圣朝綏遠無邊備，容我迎秋嘯碧空。”豪情壯懷，溢于言表。“來蹤俯瞰古長安，歷盡蠶叢路百盤。山到塞垣沙氣重，河奔中國浪聲歡。蒼茫遼左金甌互，斷續涼州玉笛寒。漢塞唐城何處是，骷髏臺上月如丸。”則懷古傷今，蒼涼悲壯中又洋溢著自豪自得。在行旅中，蔣湘南觸景生情，覽物興感，寫下了較多的詠史懷古詩。在對雄關險勝和人物古跡的詠嘆中，表現深沉的歷史之思和深切的現實關懷。如《潼關》：“黃河下天天不喜，亂山兜轉三萬里。山道潼關蟠不回，黃河一跌跑風雷。關門矗入云，鎖鑰筦蒸變。俯瞰中原收一線，扶桑虹影搖入扇。周龍秦虎蟠踞高，山河氣輿興王遭。緊守函關作外戶，古帝王都真堅牢。時清不尚兵威重，但宜通商裕國用。我來論古兼觀形，戰守在人非地靈。庸人成敗何足嘆，可憐孫傳庭，最笑哥舒翰。”全詩語言明白如話，如一篇白話散文。在對潼關地理位置之險要作了勾勒后，轉入對現實尚商不尚兵的思考和孫傳庭、哥舒翰失守潼關的評論。“可憐”、“最笑”，再現了蔣湘南放言高歌、狂放自負的性格。《馮翊雜書》四首為五言律詩，分別對馮翊地理形勢、歷史人物和個人豪情等作了刻畫，如最末一首“春老稀花雨，風高近塞天。饑雕愁大漠，兒馬喜三邊。有客攀關柳，豪情噀岳連。醉來摩玉靶，射虎杜陵便”，一如既往地表現了蔣湘南志大情豪，向往建功立業的雄心。《鴻門》、《秦始皇陵》、《讀始皇本紀》、《華清宮》、《灞橋》等詩，多對歷史事實加以反思、諷刺，在縱橫捭闔、虎虎生風的文字中體現蔣湘南詩歌的勁悍風貌。《長安》、《延安》都是四首七律組成的聯章體，在撫今追昔，古今對比的評論中，表達了羈旅他鄉、壯志難酬的感受。《延安至綏德山行戲作》、《無定河》和《塞上曲》，則重點在紀游寫景，借沿途景物來寄寓自己的滿腔豪情和牢騷情緒。過內蒙古，蔣湘南寫了《鄂爾多斯樂府四首》和《賀蘭山歌》。過寧夏，寫了《青銅峽》一詩。過甘肅，寫了《崆峒山四首》、《抵慶陽作》四首等等，這里不再贅述。

蔣湘南作為嘉道間名士，寫詩也崇尚杜甫、韓愈，特別是韓愈，但他不是叫囂空談，不學無術，而是飽讀詩書，以學為文。他精通經學，旁通象緯、歷律、輿地、水利、農田諸學，故詩歌古香古色，學富才狂，風格以奇崛豪放為主，兼備沉雄和瑰麗，真情、闊境和博學融為一體。嘉道時期士風整體轉型，從乾嘉樸學走向經世實學，龔自珍、魏源等以奇異文風或者學風改變當時社會風氣，②這是蔣湘南詩風奇崛雄健的重要原因。當時士人，開始時多從事詞章之學和樸學，既而在時代潮流的刺激下，轉向農政、刑名、河工、漕運、鹽法、戰守、貨幣等實學，豪情萬丈，自信自負。龔自珍和魏源是此種風氣代表，眾所周知；蔣湘南緊跟其后，則鮮為人知。關愛和在論述嘉道時士人打破因循守舊的局面時云“：他們以文朋詩友的形式結識交往，相互切磋激勵，在擬古、模擬之風盛行的文壇上，別為一陣營，其代表人物是龔自珍、魏源。而在他們的周圍，聚集了張維屏、湯鵬、吳虹生等人，蔣湘南也是其中之一。”③道出了蔣湘南受到龔、魏影響的事實。龔自珍、魏源與蔣湘南為好友，蔣湘南非常佩服龔、魏，稱“：文苑儒林合，平生服一龔。……齊名有魏尚，可許我為龍？”由佩服而對龔自珍、魏源的文章欣賞有加，云：“其當吾世而獲從捧手者，有劉禮部申甫、龔禮部定庵、魏刺史默深。三君精西漢今文之家法，而又通本朝之掌故。”其實不僅古文受到龔、魏影響較大，詩歌更是受到龔自珍奇異詩風的明顯影響。馬積高認為龔自珍：“他也以文為詩，但吸取古詩唐詩的高華，尤于三李多所資藉，蓋欲兼李白之豪放、李賀之瑰麗、李商隱之隱曲而一之。但在道光之世，他似少同調，其影響則在以后的康有為、黃遵憲等。”①準確地指出了龔自珍詩歌以文為詩又學習三李的特征，這和蔣湘南自道的學詩經歷相似。錢鐘書從蔣湘南《偶成》、《秋心》、《所思》三首詩歌字句立意模仿龔自珍而判斷曰“：子瀟詩欲為奇麗奧博，終不免傖父氣、村老語。即此三篇，已有效顰學步之嘆。然竊定庵詩者，定讞當自子瀟始，《新民叢報》及南社諸作者，特從犯耳。”②根據幾首詩歌字句、立意的相似而斷定為剽竊，實為強責古人；然根據錢先生對這幾首詩歌相同點的分析，我們可以知道“醉來讕語關經濟，腐氣豪情兩不除”的蔣湘南，詩歌確實受龔自珍的影響很深。蔣湘南和魏源則相識于道光六年（1826）“，據李瑚《魏源事跡系年》，蔣、魏相識當在道光六年蔣湘南入都應朝考時，詳《七經樓文鈔》之王濟宏序。”③后來兩人還一同游覽廬山，魏源還寫下《廬山雜詠偕蔣子瀟》十三首，有云：“與君同是再來僧，共撥寒灰聽水聲。談罷不知廬阜月，只疑青海寺中行。”④因蔣湘南對魏源佩服不已，詩文受到魏源好奇使氣的影響也在情理之中。豪放灑脫、志存高遠的性格志向和坎坷不平、偃蹇科場、為人幕僚的矛盾是蔣湘南詩歌豪放俊逸的內在動力。蔣湘南19歲和王濟宏一起跟隨馬彭讀書時，就喜歡游歷山水，放言高論，王濟宏云“：子瀟若有所悟，于時放言高論，無所顧忌，有輕世肆志之概。謂將開辟賈董馬鄭之學，濂洛關閩之理，道藏梵莢之書，毗婆尸佛之教，訂偽批謬，機杼己見。曾不知前有千古，后有萬年，鳥飛兔走、寒暑代謝。尚有何世界，幾易草木也。曾不知帝王師相、賢圣仙佛英雄豪俠畸人烈士，尚有幾百千萬若干輩也。予將仰觀乾象、星宮、度數而極其精奧也；予將俯察堪輿，尋黃河、岷江、金沙江于火燉腦兒、羊膊嶺、岡氐斯諸絕境而析其支，分派別之源流也；予將探恒、華、泰、霍而辨其干枝脈絡于昆侖主山也。”（《〈七經樓文鈔〉序》》）可見蔣湘南從小性格就追求新奇，立志高遠。“束發奮奇嗜，鼓吹文章交。俗學芻狗耳，銳志凌風騷”，崇尚豪情傲氣。自云“有客攀關柳，豪情噀岳連，醉來摩玉靶，射虎杜陵便”。然而，現實非常殘酷，人生非常灰暗。蔣湘南不得不悲嘆“：窮愁纖心梭，蟋蟀爾何嘆。”甚至哭泣：“茫茫知己恨，剪燭共君啼”。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差距、人生的無奈與蒼涼等加重了蔣湘南內心的疏狂和自負，促使了其豪放詩風的發展。同時，寄人籬下的幕僚生活與追求經世致用的矛盾促使蔣湘南牢騷滿腹，作詩氣勢如虹。蔣湘南一生追求經世致用，以至于在寫景紀游詩中，習慣于聯系現實，抒發對現實的感受和建議。他決心做一個促進社會發展的循吏大將而不是一個腐儒、一介書生。“書生大言學東方，不但章句如秕糠。張充儻倜豈足算，要在決策平邊疆”、“吾方好武國好文，君今愛老臣猶少”等都體現了他對建功立業的向往。他把作詩與從政都看作一種社會行為，要求“理一己之性，以平千萬人之性。平一己之情，以平干萬人之情。”但事與愿違，鄉試拔貢之后，卻十年連挫于會試，只得在家閑居或者隨人入幕，根本不能實現自己的宏偉抱負。詩歌追求上，重情感宣泄，重感懷言事是蔣湘南詩歌奇崛豪邁，情感迸發的重要原因。他重視詩歌導性傳情的功能，主張“：詩者，導性之物也。性生情，情生氣，氣生聲，聲生數，數生律，律生秝，明乎此，而后可以言六情五際。六情者：喜怒哀樂好惡也。五際者：金木水火土也。……而其本原，皆出于天地人自然之性。故曰“詩者，導性之物”也。”強調：“詩者，思也。思則必感焉。詩者，持也，持則必感焉。感以流其情，敢以果其力。調性賦聲，修容伐色，淘天地于寸胸，瞬古今于一息也。鏗鏘以為音，頓挫以為節，務有以宣其纏綿難已之懷，而不受轉移于風會者，是為豪杰。”因此，對性情隱沒，講究流派的詩歌，蔣湘南加以批評；對能體現真性情，真本色的黃爵滋詩歌加以贊賞。“流派之說興而性情隱，性情隱，風雅微矣。上下千百年，中心之所深折者，惟有一樹齋（黃爵滋）先生。先生之詩，冰雪聰明，雷霆精銳，固未嘗貌太白也。然而隨題賦形，皆有飄然不群之思，實具清新俊逸之全，不為偽太白，所以為真太白。……性靈者失之俗，鋪陳者失之濫，剿襲者失之餒，幽獨者失之陋，虛矯者失之野，關系者失之膚。”總之，蔣湘南詩歌特色鮮明，成就顯著，至少在清代較多的少數民族文學家中名列前茅。然人微言輕又處于近代，缺少相同文化背景下的讀者對其詩歌的持續有效的接受，導致其在今天的中國文學史敘述中基本缺位，在近代文學史中也重視不夠。這值得我們反思。

本文作者：呂雙偉作者單位：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